周克希简介（周克希周克言）

文学才华和诚实

刘：周老师的翻译很有文学性。您能分享一下您对文学才华的看法吗？

周：这里需要强调的是，所谓文采并不是说词句清楚、句子优美。并不是说诗越华丽，就越有文学性。文学才华，首先是准确，准确产生美。我是数学专业的，特别欣赏英国数学家G.H.哈代说：美是首要的检验标准，丑陋的数学没有立足之地。数学之美在于准确性的升华。

当然，对于翻译来说，原作者的文学才华必须通过译者传达给读者。按照这个逻辑，译者最好的状态应该是像一块玻璃，透过它读者可以看到原作和作者。这其实很难做到，或者完全不可能做到。不同的翻译作品总会有译者的痕迹。小时候很喜欢傅雷和王可毅。一方面，我喜欢他们的译者，包括巴尔扎克、罗曼罗兰、简奥斯汀。但另一方面，我也喜欢傅雷和王克毅。他们的写作风格在一定程度上对我有影响。如果你问我翻译追求什么境界，我想就是尽量弱化个人痕迹。因此，我常说，译者一般都要当角色演员（把自己想象成作者或者作品中的人物），不能总是本色出演。

刘：任蓉蓉老师说很有趣。他认为文雅之事无有。事实上，只要一个字就足够了。如果原作好，那我也好。如果原作好，那我也好。原著不好，我也不好，我翻译得好，我还能说什么？

周：我比较同意任蓉蓉老师的说法。对于译者来说，文学才华并不是译者加上去的东西。译文的文学才华来源于对原文的透彻理解。一旦你把原著读透了，你的文采就事半功倍了。

刘：这里还有一个问题。在越来越接近原著的过程中，仅靠外语是不够的。比如说，如果你读普鲁斯特，你就应该是普鲁斯特的研究者。我曾经遇到过一位英语很好的翻译。他在翻译泰戈尔和徐志摩的演讲时，总是提到新月派这个词。我觉得很奇怪很奇怪。后来想了想，原来是新月会。可见他缺乏这方面的研究。

周：你这话让我很羞愧。我觉得我对翻译作品没有什么特别的研究。但如果你想翻译一位大师的作品，即使你不去刻意研究，你还是要接近原作，才能体会到它们到底有什么好的地方。译者如果有机会得到文学评论家的指导，就是幸运的。所以我今天非常想听听您对普鲁斯特的分析。

普鲁斯特与时间

刘：你其实研究过普鲁斯特。这不仅可以从译文中看出，从第一卷的序言中也可以看出。作为一个读者，我最多只能谈一些感受或者猜想。

我想简单谈谈普鲁斯特小说在人类思想史和文学史上的地位。您在第一卷的序言中提到，作者深受同时代法国伟大哲学家柏格森的影响。柏格森的代表作之一是《时间与自由意志》。这是英文和中文翻译的标题。法文原著是《论意识的直接材料》，但核心概念确实是时间（其实英文翻译是在柏格森本人的指导下完成的）。柏格森将时间分为两种：一种是科学使用时钟测量的时间，称为空间化时间；另一种是科学使用的时钟测量的时间，称为空间化时间。另一种是通过直觉所经历的时间，也称为持续时间。这是他最初的理念。他认为持续时间是唯一的现实，科学时间只是人类的幻觉。与持续时间相关的是人的记忆，记忆也被他分为两种：通过思维强制操作的记忆，称为习惯性记忆，包括学习和背诵；另一种叫真实记忆，是一种心理活动。它通过各种图像保存人们的经验。它自然而然地出现，而不是依赖于人力或理性记忆。只要对比一下普鲁斯特的小说，就可以看出他是这样写的。他写下的场景自然而然地浮现，记忆静静地滚滚而来、悄然逝去，没有任何强行控制。在第一卷中，甚至他关于记忆的许多讨论都与柏格森在《时间与自由意志》中的话重叠。比他们两人稍晚一些的，还有一位更为重要的哲学家，就是德国的海德格尔。他最重要的书是《存在与时间》。海德格尔也强调时间而拒绝空间，这与柏格森非常相似。柏格森的哲学在上世纪初非常流行； 1922年普鲁斯特去世，他的小说已经为世人所知；海德格尔的《存在与时间》出版于1927年，正是在这个时候柏格森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。但随着海德格尔影响力的增长，柏格森的哲学逐渐失宠。海德格尔确实很出色，无论是对过去哲学史的研究和扬弃，还是对新理论的有说服力的论证（他继承的现象学方法使他更加雄辩），这一点都得到了柏格森的认可。够不着。但这三个截然不同的人却都牢牢把握了时间的核心概念，非常发人深省。他们似乎抓住了上世纪初西方世界（主要是欧洲大陆）的时代精神。

周：你这么说我想到了一个重要的问题，就是普鲁斯特小说的书名。我们知道，过去的汉译本的标题是《追忆往事》，非常漂亮，字字都有出处（李商隐的那句“这种感觉是可以记住的”，《牡丹亭》这句是像时间的流逝，像花朵和美好的家庭），但我总觉得不够准确。普鲁斯特去世前，看到了书名《追忆似水年华》（取自莎士比亚十四行诗，首字母与法文原著《追忆似水年华》首字母相同）的英译本，同样美丽如上面的中文版。翻译的好像如果再精炼一点就更好了。这在翻译上可以说是天作之合，但普鲁斯特却非常不满意。他写信给伽里玛（伽里玛出版社的创始人）说：此时，书名就彻底毁了。 20世纪80年代新推出的英文译本放弃了这个看似优美的标题，而采用了更接近法文标题的译名《追寻逝去的时光》。我拙译的书名《追寻逝去的时光》，也是源于放弃清词美句之美。普鲁斯特为何如此不满？很有可能，正如你所说，在他的头脑中，就像柏格森和海德格尔一样，有一个核心的时间概念。翻译是如此华丽，但却取代并模糊了时间的概念。这是他无法忍受的。

刘：那我们可以想一下，在那个时代，为什么他们要这样抓紧时间呢？读完海德格尔的书就知道，它其实非常重视个体和生命，把个体生命放在至高无上的地位。个人的经历、经历和记忆只能通过持续时间和时间联系起来；一旦延伸到空间，就包括社会、他人、物质、理性等等。个人主义在西方有着悠久的传统，但直到那时才上升到前所未有的高度。海德格尔认为，世界的本质只能在走向死亡的个体身上才能看到；而这样的人生过程，充满了恐惧和烦恼。当我们把普鲁斯特的小说与这样的哲学讨论进行比较时，我们会发现它们是水乳交融、殊途同归的。如前所述，当存在主义哲学流行时，柏格森的影响力逐渐减弱，但奇怪的是，站在这两位伟大哲学家之间的普鲁斯特的影响力却越来越大。 —— 为什么？我想这就是歌德所说的：生命之树常青，理论却永远是灰色的。真正好的文学不是概念的呈现或思想的阐释。它可以与柏格森的思想一致，但它的形象却远远大于想象。它展现了一个真实的、永恒的生命体，海德格尔可以从中得到滋养。未来超越海德格尔的人也能在其中找到新的生命源泉。文学的魅力永垂不朽。

我从文学史的角度来说几句话。 《寻找逝去的时光》无疑是西方现代主义文学（意识流文学三大作家乔伊斯、伍尔夫和普鲁斯特）最重要的代表作。一百多年后，回过头来审视现代主义，我们应该可以做一些概括性的评论。传统文学是过于成熟的文学。就像大人说话的时候，说多了很容易让人讨厌。大人总是希望把世界画得更好一点，让孩子的态度稍微积极一点，不要那么绝望，哪怕像狄更斯那样严厉。批判现实主义作家仍然不愿放弃浪漫的爱情和光明的希望；现代文学就像叛逆的青少年。他们不满于成年人的控制，抓住成年人忽略或掩盖的内容，斥之为虚伪、欺骗，以夸张、病态、决绝的态度书写生活中的一切丑陋和黑暗。现代主义文学不能说不真实，也不能说不深刻。他们对文学发展的贡献是空前的。然而，这是一种神经质的文学，其艺术的一大特点就是反对审美舒适。孩子总要长大，叛逆的态度不可能永远持续下去。人们只有在赤身裸体的情况下才能换衣服。现代主义是赤裸的文学，但人不可能永远赤裸。因此，经过现代主义洗礼的新文学终将取而代之，回归审美舒适的过程已经在缓慢进行。这是大多数读者都能感受到的事实。而现在我们发现，普鲁斯特的小说是现代主义的代表作，但并不反审美、舒服。这是现代主义文学的一个奇迹！当你现在读它的时候，你会发现它非常漂亮，而且非常具有可读性。尽管它太长，但您可以在任何一页上阅读它。因此，当现代主义浪潮退去时，这部作品的魅力将永远存在。它超越了时代潮流。

周：正如您刚才所说，普鲁斯特有很多现代主义的元素，但同时又具有审美的舒适感。这也与文学天赋有关。其实，普鲁斯特的文学才华体现在各个方面，但有一点却没有多少人谈论。涂维群女士是普鲁斯特研究专家。在我翻译的过程中，她总是把我的初稿和原著进行核对，并不断给我提出意见。今年我们第一次见面，她说：你不觉得书里处处都是喜剧的东西吗？我以为她的意思是幽默，但她说：嗯，这并不完全是幽默，只是很荒谬。你不觉得普鲁斯特小说中的主人公“我”很有趣很可笑吗？我想来确实是这样。甚至他的书名有时也很滑稽。比如，当我向法国普鲁斯特专家咨询第二卷书名时，两位专家在不同场合不约而同地使用同一个词，说普鲁斯特第二卷书名很有趣。嘲笑（滑稽）。这给我很大启发。这个标题很难翻译。最古老的翻译是《簪子旁》，很容易让人想起中国古典美女。后来，常见的翻译是“Beside the Girls”，但这个标题缺失了，因为原文有在某物的阴影或庇护下的意思。后来我把它翻译成《少女花影之下》，感觉表达了一点莫名其妙的喜剧色彩。我认为普鲁斯特的文学才华不仅仅在于清晰的文字和优美的句子。 “华丽”二字不足以形容普鲁斯特的卓越。如果一定要说的话，韩愈说他雄浑、深邃、优雅、健康，近乎寻常。的。普鲁斯特确实是现代主义文学中一个奇妙的存在。说实话，如果没有审美的舒适感，我也不会坚持翻译这么厚的三卷书。

刘：他自己可能写不完。现在，我们希望周老师能够努力，尽快完成这七卷的翻译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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